巴金给了我们什么?

来源:瞭望周刊时间:2005-10-20

  最新一期的《瞭望》周刊发表该刊记者赵兰英的文章“巴金给了我们什么”,现转载如下。

  巴金的世纪过去了,他的时代过去了。但由巴金引起的许多话题可以延续下来。今天的读者对巴金是有隔膜的。这种隔膜不是巴老自身价值的隔膜,是我们对自己的心灵、自己的精神、自己的整体的关心的漠视。 

  历史在进入2004年以后,在巴金先生身上,曾经发生过两件“大事”:一是他被评为“2003年感动中国十大杰出人士”之一;二是关于巴金先生病情的谣传又惊动了中国。感动与惊动,作为巴金研究专家的周立民先生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巴金的痛苦与伟大

   周立民:一个久卧病榻的老人能够得到这样的关注,至少说明巴金在读者或者说中国人心中的分量,大家牵挂着他,关心着他,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对文学艺术的尊重和敬仰,对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的尊重和敬仰。因为巴金不仅仅是一位作家,他还是一位穿越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他走过的道路是他们这一代人所走过的道路的缩影:他们是直接承受“五四”新文化影响的一代知识分子,在多灾多难的岁月中,他们传承上一辈精神血脉,又能发扬和实践这种精神。他们追求过,奋斗过,也迷惘过;他们并不是一身轻松地走过20世纪,而是艰难却又坚韧地走过来的,而此时,他们自身已遍体鳞伤,此时,全社会对他们投以温暖的目光,体现了全体国民的情感与理智。

  记者:有一种说法,认为“五四”那一代人追求的许多东西,有很大虚妄性,在那个时候不可能实现,在今天也不可能达到。

  周立民:这种虚妄是因为那一代人多多少少都是理想主义者,“五四”的价值和追求中也含有很多理想的成分,它们作为基本信仰进入到巴金等人的头脑中。但作“五四”的后一代人,巴金他们面临着许多理想和现实碰撞的问题,所以在巴金身上,很多理想和价值信条都有了更多的可操作性、实践性的内容,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焦灼和痛苦也表现得很充分。

  记者:我们知道,巴金对社会的贡献,年轻时是以他的《家》《春》《秋》以及《雾》《雨》《电》《憩园》《寒夜》《新生》等为代表的小说,和在出版岗位上编辑的一大批作品,晚年则是以8年心血撰就的《随想录》,和由他倡议、呼吁建成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您说的巴老的这种可操作性、实践性的内容,是不是指的就是这些?

  周立民:就人们所能看到的“成就”而言,当然指的是这些。巴金的文学作品影响了几代人,今天仍拥有很多读者。他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文化生活出版社为岗位,推人推作品为中国现代文学所做出的贡献越来越被人们认识。《随想录》和中国现代文学馆,前者是“言”,后者是“行”,一言一行同时铸就了巴金晚年的辉煌。在写作之外,巴金正是通过自己的这些“行”来延续“五四”精神。巴金这一代知识分子,是以人格的独立、生命的自由作为人生的基准的。他的行为并非出自于外人强迫,而是出于自身的生命发展和丰富的需要。为此,他不断地为自己设置目标,不断地向更高的目标奔去。反过来讲,目标总在前方,总是没有止境的,如同夸父追日注定不可能有终极的实现,巴金的痛苦就在这里,这其实是巴金非常伟大又悲壮的境界。可笑的是许多人不理解巴金的这种痛苦,反拿这个来嘲笑、讽刺他。还有,巴金强调的“生命的开花”,又不同于我们社会上庸俗的个人主义,他强调的是很自觉地把自己和社会融合在一起,觉得自己的生命发展与社会需求是一致的。这种思想,既是对传统的一种超越,更是对我们今天没有理想只有私利的一种纠正。

    巴金的高调与社会责任

  记者:文化界这几年似乎也有这样的议论:知识分子对价值非常迷茫,对自己的道路不能确定,甚至对知识分子这个名字,都有一种畏惧和不屑感。

  周立民:是的。巴老是一位很高调的作家。这种高调,正是当前我们社会所缺乏的。巴金对自己的理想也好,信仰也好,一直充满激情,而且总是在高调地谈论这些。比如,他强调作家的责任感,强调生命的价值,强调奉献精神等等。这些东西比谈服装、大片和西餐等等似乎空泛得多,但人类是需要不断仰望星空的,而且这些东西如果作为生命的信条也不“宏大”了,它融汇在一点一滴的日常行为中。我甚至觉得,知识分子如此低调,刨除特殊时期,高调中包含着某些欺骗性不论,在现在,更多的是一种逃避,是不敢承担一些东西。别的不说了,很多知识分子对自己的行为,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都缺乏自信心,也没有虔诚的精神。比如,很多人说自己只是一个写字的,是一个文化工匠而已,“玩”字,在文化界很盛行。玩电影,玩文学……听起来很谦虚也很自我,实际上是境界不高,至少我还没有听到过一个庄稼人说他是玩土地的,他们对土地充满着敬畏,那是他们生存和生命所系,知识分子不该这样吗?

  记者:巴老的这种高调,很多人认为,今天这个社会已经不需要了。

  周立民:大家更喜欢一种低调。这样,对于时代的大命题,诸如信仰、理想、国家命运等等,都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承担了。这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一个人,哪怕是改变世界的伟人也只是解决了这个世界上很小的一部分问题。但我觉得这有将我们的日常生活跟精神追求对立起来的倾向,而实际上,一个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中,未尝没有圣徒的光辉。

  记者:你提到过一本名为《知识分子论》的书,作者对知识分子的责任有许多表述。

  周立民:是的。这是美国学者萨义德写的,他强调知识分子不仅仅对自己的专业领域要发表意见,对于社会一切事物也有发言的责任。如果不是这样,就不成其为知识分子。东西方最优秀的知识分子,都要对社会责任进行承担的。社会责任是需要的,它首先是一种自律,对自身人格的一种完善。对于社会而言,肯定要有一批站在最前沿的人。他们是这个社会的脊梁,是最有价值的人。我们当然不能和巴老一样,没有他那样的成就,没有他那样的影响,没有他那样的境界。但是,要像他那样有一种责任。有了这种责任,就能助于自身人格的完善。如果我们把这个东西消解掉了,那我们的人性里面就没有亮光了。社会责任并不是让所有人来承担所有的社会问题。但是,必须有这样的精神,这样的目标。

  记者:有一句话,叫做社会责任没有豁免权。

  周立民:所以,巴老的价值和意义,不单对于过去,对于今天,尤其是年轻一代更有值得思考的地方。

   复原“文革”现场感

  记者:谈起社会责任感,有一个很深的印象:巴老在《随想录》中,多次提到“文革”,并且不断地忏悔,认为能不能建一个“文革”博物馆,是每个中国人的责任。

  周立民:关于“文革”,有些人认为巴金并没有作出多少深刻的思考,并没有说出多少深刻的理论。这很奇怪,我不知道他们深刻的思考和反思又在哪里?当然,不能说巴金所作所说的就尽善尽美了,但至少他一直不断地在说在做,这个影响就不能低估。巴金说了自己应该说的话,作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但他不是社会科学院的一个社会科学调查组,甚至也不是个历史学家、社会学家,要对文革作出什么“深刻”的结论。他只是为我们复原了一个“文革”的在场感,但是,有这一点已经非常重要了。

  记者:在场感是什么?

  周立民:是他把“文革”带给人的精神痛苦和伤痛如实地表述出来了。一提起“文革”,巴金就觉得是一场噩梦,当年的场景一幕幕地出现。他同时代的许多人,20多年后,对这场梦早就消除掉了。但是,巴金消除不了,那一幕幕总是清清楚楚地在他的眼前。那么,消除不了有什么好处?比如,我们现在说南京大屠杀杀了多少人,很多人没有感觉。如果让一个在场人出来控诉,那么情形就不一样了。

  记者:巴老希望建一个“文革”博物馆,是忧心“文革”重来。如果有了一个“文革”博物馆,就可以让子子孙孙记住这10年的惨痛教训。

  周立民:正是这样。巴老的这一愿望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提出来的。他在《“文革”博物馆》一文中写道:“大家的想法即使不一定相同,我们却有一个共同的决心:绝不让我们国家再发生一次‘文革’,因为第二次的灾难,就会使我们民族彻底毁灭”。他还说:“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20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大家看看它的全部过程,想想个人在10年间的所作所为,脱下面具,掏出良心,弄清自己的本来面貌,偿还过去的大小欠债。”

  记者:从巴老提出建“文革博物馆”,历史又走过了近20年,您认为还有必要再建吗?

  周立民:至少有一点大家可以达成共识吧?那就是关于“文革”光有一个简单的结论,是远远不够的。“文革”也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它与很多东西联系在一起的,这不能总是一笔糊涂账,是应当弄清楚的。不是有人说巴金对“文革”的反思不深刻吗?那么深刻的反思靠什么做出,在家里想或说几句意气话就能解决吗?我看不能,这么说有这么个博物馆还是比较好,这一点,巴金倒是想在我们前头了。

    巴金晚年的心结

  记者:其实,巴老在很多方面,思想是很超前的,很多观点值得我们思考。

  周立民:是的。他有许多与世俗不一样的东西,比我们走得更前。今年第一期的《收获》,发表了巴金一封未写完的信。信是写给上海位育中学校长的。同时发表的还有巴金给外孙女端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