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弱化已成为世纪通病文学是唯一的良药
问:您如何看待今天孩子的成长环境、生存状态?从物质上看他们衣食无忧,但情感、心理上的问题却好像越来越多。 您曾在《小说门》里谈到悲悯情怀,感叹人类为现代化的进程付出巨大代价,譬如情感的弱化,特别是正在成长中的孩子同情心的淡漠等。您认为在这种情状下,文学如何在实际上而不是在理论上尽挽救的责任?
答:悲悯情怀(或叫悲悯精神)是文学的一个古老的命题,同时也是一个永恒的问题。文学正是因为具有悲悯精神这一基本属性,才被称为文学,也才能够成为一种必要的、人类几乎离不开的意识形态。但这样的基本问题,常常是我们极容易忽略的问题,就犹如我们必须天天吃饭,但却在习以为常的状态下,不再将它看成是一个显赫的问题一样。进入这个具有强烈现代性的时代后,人们遗忘与反叛历史的心理日益加重,在每时每刻亲近新东西的同时,将过去的一切几乎都要废弃掉了。悲悯情怀就正在被废弃掉。所以,我们有必要重说这一情怀、这一精神。
还有一个现实的理由:当今世界,情感的弱化已是让人忧心忡忡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几乎是任何一种方式、任何一个部门都无法奏效的。最有效治疗这个世纪病的,大概就是文学。文学几乎是唯一的良药。文学一开始就是满足人们的感情需要的。《诗经》、《楚辞》,我以为更多的就是感情文章,其中的思想、政治抱负之类的东西倒是次要的。多少世纪以来,文学就一直在做这个文章。这个文章挽救了我们。这个文章还会继续挽救我们和我们的孩子。我们不能放弃这个文章。别人怎么看待文学我不管,但我宁愿放弃那个所谓的“深刻”,也要将这份感动留住。文学再不留住它,就没有什么再会去留住它了,也没有什么东西有能力留住它了。
问:但我们看到,自现代主义兴起之后,文学就不再做感动的文章了。不深刻的文学会被认为是一种浅薄的艺术。您怎么看待自己作品的深刻性?
答:是的,现代主义不再做感动的文章了,现代主义做的是思想的文章。它梦寐以求的是一个思想上的深刻。我对现代形态的文学深表好感。因为,是它们看到了古典形态之下的文学的种种限制,甚至是种种浅薄之处。现代派文学决心结束巴尔扎克、狄更斯的时代,自然有着极大的合理性与历史必然性。是现代形态的文学,大大地扩展了文学的主题领域,甚至可以说,是现代形态的文学,帮助我们获得了更深的思想深度。我们从对一般社会问题、人生问题、伦理问题的关注,走向了较为形而上的层面。我们开始通过文学来观看人类存在的基本状态——这些状态是从人类开始了自己的历史的那一天起就已存在了的,而且必将继续存在。正是与哲学交汇的现代形态的文学帮我们脱离了许多实用主义的纠缠,而在苍茫深处,看到了这一切永在,看到了我们的宿命、我们的悲剧性的历史。
然而,我们又会常常在内心诅咒现代形态的文学,因为,是它将文学带进了冷漠甚至是冷酷。也许,这并不是它的本意——它的本意还可能是揭露冷漠与冷酷的,但它在阅读效果上,就是如此。对零度写作的世界性认同,一方面使文学获得了所谓的客观性,一方面使文学失去了古典的温馨与温暖。这样的文学,已再也不能成为漂泊者的港湾、荒漠旅人的绿洲。文学已不能再庇护我们,已不能再慰藉我们,已不能再纯净我们。在这样的一种文学四下蔓延的今天,我宁愿选择被人误以为浅薄的写作,也不随波逐流,融入那样一种文学。往脏里写,往死里写,往恨里写,往所谓深刻的地方写。
冷漠,仿佛成了新新人类的标签 但我相信人的感情激发机制没有退化
问: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在成长小说《草房子》中提出“如何使今天的孩子感动”这样一个命题?
答:在《草房子·<追随永恒>代跋》中提出这一命题时,我是带了一种历史的庄严感与沉重感的。人类社会滚动发展至今日,获得了许多,但也损失或者说损伤了许多。激情、热情、同情……损失、损伤得最多的是各种情感。现代主义看到的情景是确实的。机械性的作业、劳动重返个体化的倾向、现代建筑牢笼般的结构、各种各样淡化人际关系的现代行为原则,使人应了存在主义者的判断,日益加深地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个体”。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人,都止不住地加深着冷漠的色彩。冷漠甚至不再仅仅是一种人际态度,而已成为新人类的一种心理和生理反映。人的孤独感已达到哲学与生活的双重层面。在这种物质环境与人文环境中长大的儿童(所谓的“新新人类”),已受到人类学家们的普遍担忧。而担忧的理由之一就是同情心的淡漠(他们还谈不上有什么悲悯情怀)。
什么叫“同情”?同情就是一个人处在一种悲剧性的境况中,另一个人面对着,心灵忽然受到触动,然后生出扶持与援助的欲望。当他在进行这种扶持、援助之时或在完成了这种扶持、援助之后,心里感到有一种温热的暖流在富有快感地流过,并且因为实施了他的高尚行为,从而使他的人格提升了一步,灵魂受到了一次净化,更加愿意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去实施这种高尚的行为。我们已看到,今天的孩子,似乎已没有多少实施这种高尚行为的冲动了。种种迹象显示,现代化进程并非是一个尽善尽美的进程。人类今天拥有的由现代化进程带来的种种好处,是付出了巨大代价的。情感的弱化就是突出一例。正是在这样一个现实面前我提出了这个命题。
问:哪些元素具有感动人的力量呢?您认为这些元素在当今社会还具有效能吗?
答:能感动人的无非也还是那些东西——生死离别、游驻离散、悲悯情怀、厄运中的相扶、困境中的相助、孤独中的理解、冷漠中的脉脉温馨和殷殷情爱……还是那些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而这一切是永在的。
当慈爱的主教对警察说冉·阿让偷走的银烛台是他送给冉·阿让时,我们体会到了悲悯;当简·爱得知一切,重回双目失明、一无所有的罗切斯特身边时,我们体会到了悲悯;当安德烈公爵血战疆场昏倒草地,醒来之后去凝望洁净的俄罗斯的天空以及在心中思念家人和他的娜塔莎时,我们体会到了悲悯;当祥林嫂于寒风中拄着拐棍沿街乞讨时,我们体会到了悲悯;当沈从文的《边城》中爷爷去世,只翠翠一个小人儿守着一片孤独时,我们体会到了悲悯……在一切古典形态的作品中,我们都体会到了这种悲悯。我以为,只要人类还是人类,只要孩子还是孩子,这种悲悯就依然有效。我相信人的感情激发机制没有退化。这个机制是与生俱来的,是造物主的一个设定。《草房子》各种版本加在一起,印刷了大约40次。除了美感等,就因为它是令人感动的。而感动人的,还是那些一直伴随着人类历史的元素。这些元素是恒定的。它们与时间无关。最近我重读《战争与和平》,当娜塔莎跪在安德烈的病榻前时,我的眼泪还是一如从前盈眶欲滴。
我们对痛苦与苦难缺乏风度,一吃苦就叫苦连天今天的孩子一味地追求快乐、过多地陷入时尚阅读,社会是有责任的
问:您认为当下的儿童文学感动了儿童吗?您似乎并不认同当代很多作家“为了让孩子们喜欢”的创作目标,认为“喜欢并不是评价一本书好与坏的唯一标准,而应通过一本书去挖掘更多精神层面上的东西。”但是,和沉重的、意蕴深远的儿童文学作品相比,孩子们似乎更喜欢轻松幽默,您如何看待这种儿童的天性?
答:应该说,儿童文学是给孩子带来快感的;但快感既包括喜剧快感,也包括悲剧快感。如果所有的作品都只是制造一种轻浮的快乐,那么我们的孩子势必会失去一定的重量。问题是儿童文学在总的以快乐主义为原则的大趋势下,也在放弃感动的文章。到处是一片“我们要让孩子高高兴兴”的呼声。好像我们的孩子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一些社会学家和一些儿童文学作家,要做现在中国孩子的解放者。对此,我一直颇不以为然。
中国享乐主义的兴起以及儿童文学一味追求快乐,来源于我们对痛苦和苦难的认识。我们对痛苦与苦难缺乏风度,吃不了苦,叫苦连天。人生的过程,本就是一个充满痛苦的过程,其实用不着去大惊小怪。也正是这个过程充满痛苦,我们的生命才得到了锤炼,才大放光明。“痛苦是美丽的”,这一说,是那些对生命过程与生命的价值有了更深切的理解与认识的人所悟出的哲理。其实少年时代,人生的大痛苦尚未到来,当他在初尝痛苦时,就要磨砺承受痛苦的能力。这个能力,首先来自于对痛苦的认识。其次,就是对自己意志力的加强。从少年时,就有一种对痛苦的风度,这个人到长大时,才有可能是一个强者。
今日少年人爱言苦,社会是有责任的,是社会营造了这样一种气氛。不少教育者、社会学者、作家、家长以及无数的宣传工具,都在说今天的少年之苦——苦不堪言,都摆出今天少年的代言人的姿态来,为之鼓与呼。少年之苦,可能是符合事实的,但我以为对今日少年的痛苦程度夸大了,过于强调了。其实,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每一个时代的人的痛苦,痛苦不是今天的少年才有的。在注意到他们的痛苦时,社会——如果是一个健康的、有远见的社会的话,更应强调的是对痛苦的态度与认识。文学的取向也不应当仅仅由小孩的兴趣来决定。人性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惰性的。没有一个小孩喜